蓦然回首江南地,自然节序今似昔 ——读袁景澜《吴郡岁华纪丽》

【编者按】 袁学澜(1804~1879年),原名景澜,字文绮,号巢春,吴淞袁氏族人。吴淞袁氏也称“渡桥袁氏”,苏州望族之一。祖上为河南人,南宋初期,京西提刑使袁珦跟随宋高宗南渡,子孙定居吴淞江畔的苏州葑门外赭墩,近900年时间里文脉不断。其中第五世袁易(1262—1306年)为元朝知名诗人,著有《静春堂诗集》、《静春词》;袁易次子袁泰、孙袁养福也都善于写诗,并精于书法;第十二世袁洪愈考中进士,担任过南京礼部尚书,为官清廉;第十三世袁一虬也考中进士,官至浙江参政;清代以来,该支袁氏涌现出袁学澜、袁兰升、袁水拍等诗人。如今吴淞袁氏子孙除聚居吴中区郭巷街道马巷社区大桥村等地外,还分迁苏城、吴江同里、上海、北京、台湾、加拿大、美国等地。

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,今春在京城不做踏青之想。困在屋中,眼望春意渐深,无奈中只得拣一册清代袁景澜所著的风俗书《吴郡岁华纪丽》(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)来读,聊以神游。本想读读春季风俗就罢手,岂料古时节令之趣,征引材料之丰富,袁氏文笔之美都使人不能释卷,再加上偶尔发现一句口耳流传至今的谚语,倒得来许多意想之外的愉悦。

袁景澜,苏州人,生于嘉庆年间,同治年间仍在世。他所记的大概也就是一二百年前的江南风俗,算不得非常久远。

本书铺展了一幅绚丽而迷人的清代苏州风俗图。以正月为例,“开门爆仗”、“灯市”、“闹元宵”、“猜灯谜”等沿袭至今,但“接五路神开市”、“人日”、“桃符”等却只能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发现它们的踪迹,而“秤水”、“茧卜”、“春牛图”则完全是农业时代乞求丰年的产物,早已销声匿迹。其中“秤水”一俗甚为少见:“秤水之法,江湖间人常于岁朝至十二日,以一瓦瓶,每朝汲水。重者多雨,主水;轻者少雨,主旱。以一日当一月。又或汲岁除水秤之,与元日水较秤,重则大水。”江南多雨,这秤水之法恰恰可以窥见吴地民众与雨的亲密关系,虽然看起来不免缺乏科学依据。

其他如二月的“元墓探梅”、三月的“虎阜花市”、十月的“天平山看枫叶”等,则是苏州独有风俗,尤其是玄妙观常常作为民众狂欢的场所。如“城内新年即景”所记:

城中圆(玄,吴语二字同音)妙观为游人争集。… …卖设色印板画片者聚三清殿,乡人争买芒神春牛图。观内广场,五方群估丛萃,支布幕为庐,鬻糖饵食物、琐屑玩具、橄榄果品。杂耍诸戏,各奏其技,以资谋食。如绳伎走索、狡童缘橦、舞盆飞水、吞刀蹑跷、傀儡牵丝、猴猱演剧,或隔帷象声、围场扑打、盲叟弹词。老僧因果、曲号滩簧、技传测字,凡医卜星相之流,靡不毕至,以售其艺。贵贱相还,贫富相贸易,人物齐矣。… …

名目繁多使人眼花缭乱,现代人围坐电视机旁,虽然有饱览天南海北的节目的福分,到底缺乏一点可以调动自身的“现场感”。另有六月“元都醮会”等也都在玄妙观进行,借神佛之名娱乐,正是古代民俗中有趣的现象。玄妙观今天依旧坐落在苏州最繁华的市区,但只是作为一处安静的古迹,而失去了它曾有的诸多实际功用。

此书另一处体现袁氏才情的是他的风俗诗。他在多数风俗后都附有若干应景诗作,且多录本人之作,使该书更充满个人的独得之乐。宋代蒲积中有《古今岁时杂咏》一书,收录宋以前 的风俗诗,篇幅巨大,堪为巨帙,《四库提要》评为:“古来时令之诗,摘录编类,莫备于此”,不过因诗作收录过于庞杂,而且应制之作不少,可以从中找到一些佚诗,更像一部资料性的总集,风俗反而成了次要内容。而袁氏此书一切材料都紧扣风俗,附录的诗作也是为了更好 地说明风俗。袁氏的诗写得不算坏,根据本书前言介绍,《民国吴县志》卷六十八说他“能诗,著声吴下……其《南宋宫词》百首、《姑苏竹枝词》百首、《苏台揽胜百咏》,尤为时传诵,或诗史、诗虎称之”。今录《咏菜三首》其一:霜晓门停卖菜船,人家秤买度残年。一绳分晒斜阳里 ,留佐盘餐小雪天。

四句诗前两句闹景,后两句静景,简淡笔法,似平平写水乡风光与水乡人家的度日,却别有一份祥和的人生乐趣。

从该书征引材料的丰富看,袁氏对风俗的确是有着莫大的热情。专门的风俗书如《荆楚岁时 记》、《东京梦华录》、《帝京景物略》等自不必说,历代经史子集无不在征引之列。如《神异经》、《隋书》、《酉阳杂俎》、《唐诗纪事》、《七修类稿》等等,有许多都是较为冷僻的书。袁 氏在各种典籍里钩稽民俗材料,所以此书在某种意义上记述的不仅仅是苏州一地风俗,其实是掀开了整个古代中国风俗画卷的一角。尤其写习俗的沿革,使人顿生历史之感,远古其实一直活在我们不经意的日常生活中。正如德国考古学家西拉姆在《神抵·坟墓·学者——欧 洲考古人的故事》一书中所说:“深入研究人类历史以后,我们有时似乎可以感到,古代的气息越过岁月的隔阂飘到我们的身边。……人类的特点在于代代相传,每一代都必然具备前辈留给他们的思想感情。”而风俗的传承可谓是这段话最好的注脚。

该书记录的有些风俗亦可资考证。如三月的“放断鹞”一俗云:“清明后,风上升,故 俗于清明日放鹞于空,举线断之,名放断鸦”。这与《红楼梦》七十回中所记众人放风筝,最后拿剪刀铰断线,一任风筝飞去,说“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出去了”的描写正一致。据当代风俗研究者考证,这种有意断线寓意去灾病的做法多在南方,比如江西也有此俗,而在北 方却不多见。较《吴郡岁华纪丽》略早些的乾嘉之际的苏州风俗书《清嘉录》也记有此俗,不过该书比较简略,不如袁著宏富 。

至于苏州本地史料的丰富自不待言。著名的苏州园林,本书就有好几处记录了园林沿革和明清时的盛况,如三月的“清明开园”。从袁氏记录来看,苏州园林在当时就在清明至立夏间对民众开放 ,“园丁索看花钱,纵人游览”,大概主人也有与他人同乐的意思。这则风俗后附录甚多,颇有许多有价值的记载。如拙政园此时已经是“吴中园林之冠”,这个地位一直保持到现代,而园林外“趁市者张幔列肆”的市声热闹景象也依旧如故。阅读到这些片段,总觉得过往的风俗似乎也不曾远离今人。

就是我自己,也唤起了一些对故乡的回忆。故乡不在江南,但因是江中流沙积成陆地,本无原住民,都是明清之际从江南迁来,所以在语言习俗上多同江南。

该书中有些只鳞片爪就能证实这种渊源。如十一月的“三朝露”:“寒朝久雾不开,主西风大作。谚云:‘三朝迷露发西风。’吴人称雾为迷露也。”这句“三朝迷露发西风”就是至今仍活跃在我们家乡的一句谚语,也是一定应验的气候现象。四月的“疰夏饮七家茶”:“吴俗以入夏眠食不安曰疰夏。盖吴下方言,谓所厌恶之人曰注,则疰夏之意,犹厌恶之意也。”疰夏一词中医中有,但症状多指小儿,而在家乡方言中则适用一切人。曾读到杨绛先生在《花花儿》一文中“每年初夏我总‘疰夏’”的句子,真有如遇故人之感,而在袁氏书中终于找到了词的来龙去脉。

风俗书不算常见的图书品种,不过前几年坊间的《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》 一书颇有影响,该书虽是记旧时儿童游戏,其实多与风俗有关,有拙朴之趣。周作人诗,丰子恺绘,钟叔河笺释,图文诗并茂,名家的青眼相加,大概是因为许多人童年记忆里的快乐都与 风俗有关。同样,这本《吴郡岁华纪丽》记的虽然是数百年前的一地风俗,于我却也有些乡关之谊和文化上的怀旧。当代藏书家黄裳先生的一句“春灯漫阅,不觉夜永”,是足以形容这一阅读之旅的。(出处:《中国图书评论》2003年09期,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2010级博士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