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枚与扬州八怪中的李方膺

扬州八怪中与袁枚交往最早、关系最亲密、志趣亦最相投的是李方膺。李方膺 (1695 ~1754) 年长袁枚 21 岁,字虬仲,号晴江,又号白衣山人,通州(今江苏南通)人。他为人耿直,不同流俗,每为权贵所忌。雍正八年(1730)任乐安(今属山东)知县,因“邑大水,晴江不请,遽发仓为粥。太守劾报”,幸得河东总督田文镜赏识,“壮而释之”。雍正十年(1732)调任兰山(在今江苏宜兴东南)。继任河东总督王士俊“喜言开垦”,好大喜功,劳民伤财,而“晴江不为动,太守驰檄促之。晴江遂力陈开垦之弊:虚报无粮,加派病民,故不敢腈附粉饰,贻地方忧。”王士俊大怒,“劾以他事,狱系之。民哗然曰:‘公为民获罪,请环流视狱。’不得入,则担钱具鸡黍,自墙外投入,瓦沟为满。”可见李方膺虽不容于有司,却深得民心。乾隆即位,王士俊被罢官,李方膺才出狱。初“奉旨发安徽,以知县用。晴江乞养回家居”,这表明历经挫折的他已厌于为官。乾隆四年“服阕”,闲居 10 年,十二年乃“补潜山令,调合肥”。十四年又“被劾">去官”">,">原因仍是脾性不改">,">得罪太守">,">被“劾以赃”">,">乃“后世吏治">,">太守坏之”。几次浮沉">,">使他彻底认识了官场的腐败。这是他与袁枚结为知己的思想基础。

袁枚记云:“晴江有士气,能吏术,岸然露圭角,于民生休戚,国家利病,先臣遗老之嘉言善政,津津言之,若根于天性者然。性好画,画松、竹、兰、菊,咸精其能,而尤长于梅。作大幅丈许,蟠塞夭矫,千古法未有。识者谓李公为自家写生,晴江微笑而已。”可见李方膺不仅个性有棱角,于艺术上亦勇于独树一帜,不为“古法”所束缚。其笔下之梅“蟠塞夭矫”,正是“自家”“怪”之个性的外化。李方膺之划归“扬州八怪”正是基于此“怪”。他虽然多次到过扬州,但并未在扬州长期居住,这是“扬州八怪”中的特例。

李方膺于乾隆十四年罢官后,寓居江宁项氏花园,靠卖画为生,其所谓“我是无田常乞米,借园终日卖梅花”。袁枚因李方膺被罢官,特作《释官一篇送李晴江》安慰之。其开头云:心,天之官也。耳、目、口、鼻,五官也。公、卿、大夫,百官也。天官、五官,岂我有哉?天与之。百官岂我有之?人与之。以偶然之有,逢不可必与之数,而又未有而求之,既有而昵之,业已无有而思之,是制于与不与也。夫与不与,彼又有所制也。天制于气数,而不敢与,不敢不与;人制于天,而不能与, 不能不与;吾又受制于所受制之天与人,而望其与,震其不与。吁,其惑哉!虽然,有天官而后有五官,有五官而后有百官。以公、卿、大夫易耳、目、口、鼻,愚者不为也;以耳、目、口、鼻易其心,愚者亦不为也,乃以公、卿、大夫之故,而累其身,并累其心,是以千金之珠易土苴也。此论认为“天官”“五官”是自然赋予的,“百官”则是人给予的;而“天官”即人心是头等重要的,“五官”次之,“百官”则居末。这是袁枚崇尚自然、尊重人性哲学观的反映。他反对因贪图“百官”而累身累心, 因为这是违背自然、悖离人性的。他最后强调:“不以百官病其五官,而五官全,不以五官病其天官,而先生全”,意谓要保持身体健康,人格健全,任随自然,这才是第一紧要之事。言外之意是罢官何足道哉?李方膺听了袁枚一通高论,“蹶然兴:吾闻中民之士荣官。吾非中民也,而子又奚称?”">袁枚之论引起李方膺强烈共鸣,可见于做官问题上袁、李灵犀相通,观点一致。

袁枚对李方膺之画梅艺术极为欣赏。乾隆十九年 (1754) 二月,袁枚邀李方膺至随园赏梅,请李方膺画梅,并有《白衣山人画梅歌赠李晴江》诗记云:随园二月中,梅蕊初离离。春风开一树,山人画一枝。春风不如两手速,万树不如一纸奇。风残花落春已去,山人腕力犹淋漓 ??于今北海不作泰山守,青莲流放夜郎沙。白发千丈头欲秃, 海风万里归无家。傲骨郁作梅树根,奇才散作梅树花??">诗以自然与艺术对比,赞扬李方膺画艺之高超;又借古今对照,吟咏了李方膺的坎坷遭际;以梅花与人相融,讴歌了李方膺的傲骨奇才。

乾隆十九年 (1754) 秋,袁枚自记:“八月九日,雨涔涔不绝,桂无留花。交好沈、李二公,爱而不见。灯下寒□萧瑟,逼我书怀。”乃写《秋夜杂诗》一组,其中一首专门怀念因秋雨而不得相见的李方膺,可见其对李方膺感情之深。其开篇即直言:“我爱李晴江,鲁国一男子。”又赞扬李人品耿直:“超超言锯屑,落落直如矢”;称两人思想相通:“君言我爱听,我言君亦喜”;末云友情已胜过乡情:“人生得友朋,何必思乡里。”两人感情之深得到充分的表现。

乾隆二十年 (1755) 春,李方膺因病拟返乡疗养,袁枚作《送李晴江还通州》诗三首,表达了依依不舍之情,其三云:小仓山下水潺潺,一个陶潜日闭关。无事与云相对坐,有心悬榻竟谁攀?鸿飞影隔江山外,琴断音留松石间。莫忘借园亲种树,年年花发待君还。">诗中想象李方膺离开南京后,自己孤独寂寞的情景,并表达盼望李早日返回的心愿。后来还写《戏招李晴江》尺牍一封,云:“旧雨不来,杏花将去。仆此时酒价与武库争先,足下车来,亦须与东风争速。不然,则残红满地,石大夫虽来,已在绿珠坠楼之后,徒惹神伤。”">殷殷之情,溢于言表。

李方膺于夏季即至南京,但入秋后身体又不佳,再次返乡。袁枚闻讯十分关切,乃造访借园送行,并赋《夜过借园见主人坐月下吹笛》诗二首,诗写听到李氏月下吹笛,音调凄婉,两人“相逢流露下,流影湿衣襟”(其一),“三更挥手别,心与七弦期”。抑郁之情充溢诗中。袁枚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。果然李方膺还乡仅一个月,“其奴鲁元手君 ( 按 : 指李方膺 ) 书来曰:‘方膺归里两日,病笃矣。今将出身本末及事状呈子才阁下。方膺生而无闻,藉子之文,光于幽宫,可乎?九月二日拜白。’读未竟,鲁元遽前跪泣曰:‘此吾主死之前一日,命元扶起,力疾书也。’”袁枚惊闻至友噩耗,悲痛莫名,为之作墓志铭自是义不容辞。乃于墓志铭中记云:李方膺“罢官后得噎疾,医者曰:‘此怀奇负气,郁而不舒之故,非药所能平也。’竟以此终。年六十。”铭末云:“已而已而,知子者我乎!”袁枚特别记录下医者之言,不无深意:李方膺之死的真正原因是虽怀满腹奇才,而不为统治者所容,致使遭遇坎坷,才气不得舒张,积郁成疾。他实际上是腐败吏治的牺牲品,盖袁枚对吏治之弊早有深刻认识。仅此一点即可证明袁枚确实是“知子者”。(摘自作者《袁枚与扬州八怪交谊考述》一文)

《袁枚七载县令考述》之初为溧水、江浦令